《外交》季刊

欧洲民粹主义的特点、根源和影响


 梅兆荣  中国前驻德国大使,外交学会前会长

  当前国际形势中乱象丛生,孕育着深刻、复杂的变数,不确定因素和不稳定性明显增多。而在世界各地呈现的诸多乱象中,以英国公投脱欧、欧洲民粹主义崛起、特别是特朗普当选美国总统搅动国际关系的力度最大。
  近年来,欧洲民粹主义极右势力呈群体性上升趋势,不少欧洲国家的政党生态已发生重大变化。其中尤为突出的是:2014年5月欧洲议会选举中民粹党异军突起,一举拿下近五分之一议席,从上届的近50个席位猛增至140多个议席;在北欧,瑞典民主党已是议会第三大党,而丹麦人民党以第二大党身份成为执政联盟重要一员;在东欧,波兰法律与公正党以超半数的议席单独执政,匈牙利青民盟则联合其他政党掌权;更值得注意的是,英国独立党在公投脱欧中起了关键作用,法国、德国、意大利、奥地利、荷兰等国民粹主义政党的民意支持率急剧上升,而2017年荷、法、德三国将先后举行议会或总统选举,意大利也可能要提前举行议会选举,其中法、德、意三个欧盟核心成员国选举的结果对欧洲政治生态的影响可能更为深远。
  创立于1972年的法国极右翼民粹党“国民阵线”业已成为法国传统左、右翼阵营之外的第三大政治势力。2002年该党主席让•玛丽•勒庞在总统选举中曾闯入第二轮投票,只是在左右翼合力阻击下才未能胜出。现在该党在老勒庞的女儿玛丽娜•勒庞领导下民意支持率已跃居全国第一,今年4月总统选举中进入第二轮投票似无悬念,在5月第二轮对决中是否会再次被左右两大阵营联手击败有待事态发展。如果她当选法国总统,并实施该党的反移民、反欧盟和退出欧元区的政纲,对欧盟的打击效应将超过英国脱欧。
  德国选择党是2013年在欧债危机的背景下,打着反对用德国纳税人的血汗钱来填补南欧国家债务无底洞的口号成立的。当时这一主张虽遭主流舆论鄙夷,但在部分普通民众中却引起了共鸣。2015年夏天,债务危机被来势凶猛的难民潮挤出舆论焦点,该党乘机充实其政纲,经济上主张退出欧元区,政治制度上鼓吹直接民主,社会政策上反对多元文化,抵制伊斯兰教在德国传播。正是凭借这些政策主张,并借助民众对默克尔难民政策的不满情绪,该党于2016年3月在巴符州、莱法州和萨安州分别以高得票率进入州议会,接着于9月在梅前州以20.8%得票率成为该州第二大党,两周后又在首都柏林取得14.2%的选票进入州议会。至此,该党已在全国16个州中的10个进入州议会。民调显示,今年9月大选后该党进入联邦议会已无悬念,但不可能主导德国政局。
  意大利“五星运动党”自2009年诞生以来不断发展壮大,已成为颇有号召力的最大反对党。该党也主张直接民主,厌恶当权的政治精英统治,以“反建制”、“反全球化”和反对欧盟扩大权力为其核心政策理念,其鲜明的观点和政策目标受到中下层群众特别是青年学生和工薪阶层的支持。早在2013年大选中,该党支持率已超过中右政党而仅次于中左的民主党。2016年6月该党两名女青年一举拿下罗马和都灵两个重要城市的市长职位。2016年12月,时任总理伦齐为贯彻其改革主张和排除制度障碍而发起“修宪”公投,“五星运动党”发动群众以创纪录的65%多数予以否决,迫使伦齐总理不得不辞职。在当前意经济停滞、主权债务加重、银行业危机凸显、青年就业困难的情势下,如提前大选,该党有可能获胜。
  1956年成立的奥地利自由党直至上世纪80年代影响力还有限,但到上世纪末支持率已上升至20%以上。该党喜欢推动公投民主,鼓吹排外乃至种族主义口号,1999年大选中得票率飙升至27%,作为第二大党与奥人民党组成右翼联合政府,一度遭致欧盟成员国制裁和孤立。2011年该党通过名为“奥地利优先”的新党纲,虽认同欧洲联合,但主张各成员国保留更多自决权,反对把国家主权和权力让渡给欧盟,抵制全球化。由于目前奥经济增长乏力和失业率居高不下,而外来移民和难民的压力有增无减,该党的支持率也进一步攀升。民调显示,如现在举行议会选举,该党有可能成为议会第一大党。
  以海尔特•维尔德斯为首的荷兰右翼自由党是从反伊斯兰开始的,鼓吹关闭清真寺,禁止可兰经,之后转向反欧盟,声称布鲁塞尔和伊斯兰是对荷兰的两大威胁。该党认为经济全球化、技术更新、僵化的政治体制以及来自阿姆斯特丹、鹿特丹和海牙的都市精英和欧盟的压力是造成荷兰当前困境的罪魁祸首。西方媒体分析,该党上述论调已能影响“大部分民众”,其势头正在席卷荷兰,今年3月大选中可能赢得成功,即使维尔德斯在荷现行政治体制下无法成为首相,其对荷政策走向的影响力不容低估。
  欧洲民粹主义的特点是什么?西方学者一致指出,民粹主义作为一种执政风格,它善于蛊惑煽动,绕开老牌精英而直面民众,并积极利用大众传播工具。尽管欧洲各国民粹主义的兴起过程不尽相同,但政治上有共同的实质要素,大致可以归纳为三大特点:一是反全球化。谋求减少国家经济受全球化影响的程度,反对欧洲的欧元和全球性金融以及奥巴马政府主张的贸易协议,对欧洲一体化持质疑甚至抵制态度,并把目前欧洲存在的经济困境和社会不公归咎于全球化的发展。二是奉行排外民族主义和本土文化保护主义。反对外来移民和多元文化,认为外来移民是对保持民族身份的威胁。三是反感基于规则的政策制定。对政治家即兴解决问题的能力受到规则制约感到不耐烦,渴望强势个人领袖随心所欲打破“现行秩序”,提出的政策主张往往缺乏深思熟虑,言行常常自相矛盾。
  欧洲民粹主义政党的崛起有其深刻的根源,是西方政治、经济制度结构性危机导致的结果。首先,这是国际金融危机和欧洲主权债务危机持续影响的产物。经济全球化本是社会生产力发展的客观要求和科技进步的必然结果,对全球经济发展起了促进和推动作用,但它是双刃剑,也带来了社会不公和贫富悬殊扩大的负面效应。欧盟虽标榜“团结互助”和“共同发展”,但实际上东西欧和南北欧之间的发展鸿沟不仅凸显,而且有增大之势。以欧洲经济实力最强、发展情况较好的德国为例,据德意志电视一台每日观察网站2016年12月13日报道,目前该国贫困人口比例已达历史新高,即15.7%,2015年共有670万人过度负债。另外,欧元虽带来诸多便利并减少了交易成本,但其先天性缺陷,即只有统一货币而没有共同的财政经济政策,并束缚陷入困境国家的手脚,即无法通过贬值货币增加出口以摆脱困境,由此引发了一些国家对欧洲一体化的失望和摆脱欧元束缚的念头。第二,这是欧洲的民主政治制度陷入危机,传统大党普遍失信于民的反映。这表现在:草根民众对政治精英统治的不满持续上升,越来越多的选民认为传统主流政党已不再能代表他们的利益,德、法、奥、意等国传统执政党的民意支持率普遍大幅度下降,在近几年的选举中大量失票即是例证。在欧盟层面,各成员国民众不满欧盟总部庞大官僚机构高高在上指手画脚,耗费巨额公共财富而效率低下,制定的政策规定不接地气并限制了成员国主权,因而疑欧、反欧情绪持续上升。不少选民为了表示“抗议”而改投民粹主义右翼政党。第三,移民和难民问题助长了民粹主义的崛起。欧盟实行以商品、资本、人员和服务四大自由流通为标志的单一大市场,导致东欧和巴尔干地区穷国的打工者大量流入英、德等富国以享受高福利待遇,引起接受国民众的强烈反对,而近年来中东北非大量难民的涌入及其造成的暴恐袭击和社会不安宁因素又引发德、法等欧洲大国民众的恐惧和不满,也帮助民粹主义势力增加了吸引力和号召力。
  无独有偶。正当欧洲民粹主义群体性崛起之际,特朗普出乎欧美主流社会意料当选为美国总统,而特的言行不仅要颠覆奥巴马的政绩和政策遗产,而且与英、法等国民粹主义政党领导人遥相呼应,相互鼓励和支持。不仅如此,特朗普支持英国脱欧,抨击欧盟已成为德国的“工具”,公然唱衰和分裂欧盟;声称北约已经“过时”,批评欧洲多数盟国的国防预算没有达到应占国内生产总值2%的规定,要挟欧洲盟国为美国维护其安全付出代价;扬言要同俄罗斯改善关系,与欧盟国家围绕乌克兰问题对俄实施制裁的态度唱反调;抨击默克尔的难民政策犯了“灾难性的错误”,并下达备受争议的“禁穆令”;等等。所有这些,都与欧盟的外交和安全政策基本理念相悖,导致美欧关系不和与冲突,而对欧洲民粹主义却起了鼓舞和支持的效应。
  必须指出,欧洲民粹主义的代表人物借助蛊惑人心的口号获取草根阶层的支持,但不等于其政策主张可以治理西方政治经济制度的结构性危机和解决中下层民众的不满和关切;而特朗普的“美国优先”、“要让美国重新伟大”的口号本质上与奥巴马的“不当世界老二”、“要让美国领导世界一百年”的野心一脉相承,都代表了华尔街垄断资本和美国维护其世界霸权地位的利益。其信口开河的政策主张和指令已遭致国内和欧洲的强烈批评和反对,能在多大程度上得到落实还有待观察。
  面对欧洲民粹主义的兴起和贸易保护主义的上升,以及特朗普竞选期间和当选后对中国的挑衅性言论,我们要保持政治定力,冷静观察,沉着应对。既要充分认识挑战的严峻性,作好对策预案,也要看到存在的有利条件和机遇,坚定信心。要充分发挥我强项,积极做有关各方工作。中国已今非昔比,有足够的能力和手段应对各种挑战。只要保持清醒头脑,敢于并善于斗争,就有可能在错综复杂的较量和角逐中争取中美关系过渡到相对稳定,特别是使欧洲保持为我国实现两个百年目标的互利共赢合作伙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