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交》季刊
浅议英国脱欧后的影响
叶江
上海国际问题研究院研究员
2016年6月23日英国举行举世瞩目的“脱欧”公投,公投的结果是52%的选民支持英国脱离欧盟,48%的选民支持英国留在欧盟。组织实施本次公投的英国首相戴维·卡梅伦因此而宣布辞职,特丽莎·梅接替卡梅伦出任英国首相。根据这一公投结果,梅政府向英国议会下院提交了“脱欧”法案,2017年2月1日议会下院批准该法案,授权首相特雷莎·梅启动“脱欧”程序。2017年3月底英国政府根据《里斯本条约》第50条向欧盟正式申请脱离欧盟,开启了“脱欧”谈判。经过近3年与欧盟的“脱欧”谈判,英国终于在继特丽莎·梅之后担任首相的鲍里斯·约翰逊领导下,于2020年1月与欧盟达成“脱欧”协议,并于2020年1月31日正式脱离欧盟,结束其47年的欧盟成员国身份,之后进入为期11个月的“脱欧”过渡期。2020年12月24日,再度经过多轮激烈谈判,欧盟与英国就包括贸易在内的一系列合作关系达成协议,为英国按照原计划在2020年结束“脱欧”过渡期扫清障碍。2021年1月1日,英国“脱欧”过渡期正式结束,就如之前不久约翰逊首相宣布的那样,实现了全面的政治和经济独立。英国完全脱离欧盟之后将对英国自身、对欧洲一体化、对当前世界百年未有之大变局中国际格局等产生何等的影响?本文将对之做粗浅的分析与讨论。
一、英国“脱欧”后对英国本国经济及政治的影响
毫无疑问,“脱欧”对英国本国的经济和政治都具有重大的影响。自2016年英国全民公投决定“脱欧”之后,英国的经济受到相当大的负面影响。英国原本对欧盟的贸易依存度就很高,总体而言英国对欧盟的进出口总额占其总进出口额的一半左右。2015年前英国一直是欧盟的第一大贸易伙伴,2015年被美国超过居第二位,至2018年降为欧盟的第三大贸易伙伴。欧盟对英国的出口也在英国决定“脱欧”之后有所下降,2019年欧盟对英国的出口占其总出口的15%,低于对美国的出口(19%),而略高于对中国的出口(9%)。2019年欧盟对英国的进口占其总进口的10%,低于中国的19%和美国的12%。更有甚者,由于“脱欧”与新冠疫情的双重影响,根据2021年1月英国海关总署发布的数据,2020年前11个月,英国累计货物进出口总额同比下降12.7%,其中出口额下降15%,进口额下降11%。
自2016年英国脱欧公投后,由于英镑的贬值,英国一度吸引了不少外国直接投资,这些投资主要来自美国和德国,前三大领域分别是消费品零售、工业及金融服务。但是根据联合国贸发会议数据,到2019年由于“脱欧”的负面影响,英国吸收外国直接投资总量比2018年有所下降,总量为590亿美元,居全球最具吸引力投资目的地的第八位。2020年11月,英国政府向国会下院提交了《国家安全与投资法案》,其主旨是收紧对外资投资英国企业的审查。按照新法案提出的收购规则,凡涉及核能、通讯、人工智能、交通、能源和国防等领域的外国直接投资,投资者都必须向英国政府作出通报,同时还赋予英国政府5年的追溯期。对英国的国内政治而言,英国目前执政的保守党在“脱欧”谈判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得到了多数英国选民的支持,因此在看得见的未来,保守党执政持续到2025年将会是大概率事件。英国“脱欧”之后其国内政治的发展将相对稳定。
然而,从国际政治层面看,英国“脱欧”之后,英国的外交政策则会有相当大的变化。早在2016年英国全民公投决定“脱欧”后的10月在伯明翰召开的执政党保守党大会上,当时的英国首相特丽莎·梅就以《脱欧后的英国:全球英国展望》为题发表演讲,提出英国“脱欧”之后既需要认真考虑和欧盟的新关系,而且需要独立地思考和展望英国与更广阔世界之间的关系。当时的外交大臣,后来接替梅任首相的鲍里斯·约翰逊也公开表示需要“重塑英国作为全球性强国的全球形象与身份”并在同年12月以《全球英国:脱欧后时代的英国外交政策》为名,在英国皇家国际问题研究所发表演讲,强调英国脱欧后在全球事务中的政治地位和政策取向。
十分明显,“全球英国”设想已经成为“脱欧”之后英国的外交战略,其特点就是要促使英国在“脱欧”之后超越欧洲、放眼全球、成为现代世界体系中“独立”的力量,在国际政治中更有作为、更有影响力。当然,在具体实施“全球英国”的对外政策中,“脱欧”之后的英国更加重视传统的英美关系,将美国视为英国最为重要的盟友,并最大限度地配合美国的全球战略。
二、英国“脱欧”后对欧洲一体化的影响
在很大程度上,英国“脱欧”后对欧洲一体化的影响将是双重性的,即既在一定程度上促进了欧洲一体化的发展,但同时又对欧洲一体化的发展形成相当的负面影响。
从促进欧洲一体化的层面看,英国“脱欧”之后,欧盟所提出的“欧洲战略自主”(European Strategic Autonomy)加速从概念变为行动。“欧洲战略自主”的概念几乎是与2016年的英国“脱欧”公投同时产生。即该理念是在2016年6月欧盟公布的欧盟全球战略文件《共享观点和共同行动:一个更为强大的欧洲——欧盟外交和安全政策全球战略》中提出的。当时的欧盟委员会副主席、欧盟外交与安全政策高级代表莫盖里尼强调:“随着英国脱欧,欧盟更需要重新思考欧盟的运行方式,面对充满挑战的时代,欧盟需要加强战略思考、分享共同观念和执行共同行动”。这说明“欧洲战略自主”是与英国脱欧几乎同步出现的欧盟官方确定的一个定义和概念,与欧盟全球战略密切相关,确定了英国脱欧后欧洲一体化未来发展的方向。
随着欧盟与英国通过艰难的“脱欧”谈判而确立起英国正式脱离欧盟的英欧关系,以及因特朗普“美国优先”政策对美欧关系所产生的负面影响,欧盟内部就“欧洲战略自主”议题进一步展开了热烈讨论,并从原来的欧盟全球战略文件中以防务为主的狭义“战略自主”概念向包含防务、科技、市场、金融、制度等广义的“战略自主”概念和行动转变。
然而,英国“脱欧”之后对欧洲一体化发展的负面影响也同样存在,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其负面影响显得更大。首先,英国正式退出欧盟之后,欧盟的规模和财富会遭受到明显的影响。目前,英国的名义国内生产总值(nominal GDP)在世界上排名第六,在欧洲排名第二。另一方面,英国的人口和国土面积等也都在欧盟中名列前茅(分列第3和第8位)。毋庸置疑,英国正式退出欧盟之后,欧盟的规模、体量和财富都会受到很大的影响。(参见下表)
比较(2018) |
人口 |
地域 (平方公里) |
人口密度 (每平方公里) |
国内生产总值(欧元) |
人均国内生产总值(欧元) |
英国正式 脱欧前的欧盟 |
5.13亿 |
4,475,757 |
117 |
15.9万亿 |
31,000 |
英国正式 脱欧后的欧盟 |
4.47亿 |
4,232,147 |
106 |
13.5万亿 |
30,000 |
正因为如此,欧盟在英国正式退出欧盟之后,尤其是在过渡期结束之后,其总体的财政预算将要明显缩水。“脱欧”之前,英国对欧盟的财政预算贡献良多,以2016年为例,在考虑了欧盟对英国所提供的会费做返款之后,英国对欧盟预算的贡献为194亿欧元。据估计,英国正式退出欧盟之后,欧盟预算的损失约占总额的5%。为了填补这一缺口,欧盟委员会已考虑将地区发展支出减少30%,这使一些较贫穷的欧盟成员国所需要的发展资金更加捉襟见肘,显然对欧洲一体化的发展十分不利。
英国正式退出欧盟之后对欧盟的经济发展也颇具影响。英国“脱欧”后与英国贸易关系十分紧密的欧盟成员国如比利时、塞浦路斯、爱尔兰、德国和荷兰等的经济会有更大的冲击。在经济上受英国正式退出欧盟负面影响最大的欧盟产业领域是汽车及其零部件生产,由于英国是大型制造商,依赖于欧盟的零部件供应链,一旦英国脱离欧盟单一市场,英欧双方的交易成本将大幅度上升。此外电子设备和加工食品部门,以及鲁尔河谷的原材料出口也将受到英国脱欧的负面影响。英国原先是欧洲药品管理局和欧洲银行管理局的所在地,伽利略卫星导航系统背后的安全备用数据中心原来也在英国,在英国脱离欧盟后两个机构将迁往阿姆斯特丹和巴黎,而后者也将从英国迁至西班牙。这些机构从英国迁出既缺少了英国的专业支持同时也要付出相当大的搬迁经济代价,这些都对欧洲一体化的经济、科技和管理有相当的负面影响。
最后,英国“脱欧”后欧盟的外交和安全防务一体化(其中尤其是后者)也会受到一系列负面影响。英国与法国原是欧盟的两个主要军事大国,正是1998年法国和英国共同发布的《圣马洛宣言》实质性地开启了欧洲的防务一体化。该宣言提出:为了应对国际危机,欧盟必须拥有自主行动的能力,有军事力量支持,有决定使用他们的方法以及一以贯之的做法,从而能独立于北约对国际危机作出响应。此后在英法共同提出的建立欧盟自主军事行动力的设想推动下,欧盟共同防务取得一定进展。由此可见,英国在欧洲防务一体化中实际扮演着重要的角色。英国正式“脱欧”之后在这方面的负面影响显而易见。
另一方面,英国是欧洲最大的防务研发支出国之一,英、法、德三国占欧盟20亿欧元防务研发基金的92%。英国还拥有强大的情报能力和广泛的外交网络,因此,英国作为欧盟成员国曾经是欧盟在外交事务和安全防务领域的重要资产。英国正式“脱欧”当然会减弱欧盟在外交政策和安全防务方面的影响力,兰德公司在一份研究报告中指出,英国脱欧可能导致欧盟集体防卫能力减弱约四分之一。也正因为如此,未来欧盟在防务一体化方面实际上依然离不开与英国的合作,法国总统马克龙曾明确表示希望英国“脱欧”后继续参与欧洲防务一体化,而德国国防部长卡伦鲍尔则提出建立包括法、德、英三国在内的E3(Europe 3)集团,发挥北约和欧盟之间的链接作用。
三、英国“脱欧”后对大变局中国际格局的影响
习近平主席作出的“百年未有之大变局”论断,是对世界历史进程中现代世界体系在当今所发生的巨大变化的精辟总结,也是对现代世界体系内的世界市场体系中的经济动能转换、国际政治体系中的国际格局和力量对比变化以及全球治理体系重塑的高度概括。总体而言,大变局的最为突出的特征就是当代国际格局的“东升西降”:西方国家出现了严重的国内矛盾和危机,而发展中国家特别是新兴市场国家表现突出。
进入21世纪以来,在全球化深入发展的影响下,过去百余年来由西方欧美大国把持国际格局权力的时代开始发生重大的变化。非西方国家的权力在新千年之后持续增强,全球经济增长的重心将从欧美转移到亚洲,并外溢到其他发展中国家和地区。更值得注意的是,英国“脱欧”对百年未有之大变局中国际格局的“东升西降”也颇具影响。
首先,英国“脱欧”之后其经济受到很大的负面影响,国内生产总值从原先世界排名第五位下降至第六位而被新兴经济体国家印度超越。这明显地体现出英国脱欧对国际格局“东升西降”的影响。根据IMF的估计,因“脱欧”再加上新冠疫情的影响,英国2020年的国内生产总值为10%的负增长,不仅低于中、印、巴西等新兴经济体,而且比美、德、法、意、日等发达经济体国家都低。
其次,英国“脱欧”之后,欧洲一体化将受到较大的负面影响,而欧盟的总体力量也将明显下降。这就意味着欧盟作为当代国际格局中“一极”的影响力将大大下降,乃至欧盟是否能成为“一极”都成为一个问题。据英国广播公司消息,英国和欧盟就欧盟驻伦敦大使的身份问题爆发外交争端,英国拒绝像对待其他国家驻英国大使一样授予若昂·瓦莱·德阿尔梅达(Joao Vale de Almeida)完整外交身份。英国外交部希望只按照对待国际组织代表的方式对待欧盟代表团。这似乎与2019年1月美国特朗普政府将欧盟的外交级别从“盟国”降级为“国际组织”很有点相似。虽然,美国政府后来恢复了欧盟驻美国大使戴维•奥沙利文(David O’Sullivan)的外交级别,而欧盟与英国也在此问题上做进一步的交涉,但是,这一切反映出欧盟在当今世界大变局中国际地位的下降则也是不争的事实。
最后,英国“脱欧”之后致使美欧跨大西洋联盟内部出现十分复杂的局面,这也对大变局中国际格局的“东升西降”有影响。自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不论在冷战时期还是在后冷战时期,英国始终维持着美英之间的特殊关系。当英国还是欧盟成员国时,英国因此能在美欧跨大西洋联盟中扮演协调美国与欧洲大陆各盟国之间协调者的角色。不仅如此,英国凭借着自身防务力量的优势及与美国的特殊关系也能在欧盟内部协调各成员国之间的关系。随着英国完全脱离欧盟,美欧跨大西洋联盟的美欧双方及美国的欧洲盟国内部的协调产生了很大的问题。欧盟缺少了在防务方面有举足轻重影响且与美国具有特殊关系的英国,其内部在处理跨大西洋联盟关系及成员国的相互间协调方面都会形成明显的不协调。恰恰也正因为如此,百年未有之大变局中国际格局力量对比也就更加明显地展示出“西降”的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