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交》季刊

当前的欧洲形势

丁原洪 中国前驻瑞士、比利时、欧盟大使

       “欧洲政局”被美国《时代》周刊预判为2015年十大地缘政治风险的首位。
       经济持续低迷、乌克兰危机愈演愈烈、民众“疑欧”情绪不断攀升这三大难题在过去一年里撕裂着欧洲。新年伊始,接连在法国、丹麦发生的恐袭事件,又凸显欧洲各国面临的恐怖主义威胁以及由此引发的宗教、文明尖锐矛盾的两难局面。乌克兰东部战事虽经德、法等国从中斡旋暂时有所和缓,但离乌克兰危机获得和平解决尚存众多障碍。北约与俄罗斯借乌克兰问题竞相在欧洲展示军事实力,针锋相对,气氛紧张。主张结束紧缩政策、进行债务重组谈判的希腊激进左翼联盟在大选中获胜,“希腊退出欧元区”的担忧再度出现。这些新事态使得本已复杂的欧洲形势更加动荡不安,前景难卜。
透过现象看本质,形势发展的大致趋向是:
       一、欧洲经济的表现会有所好转,但持续低迷问题尚难解决。
       (一)希腊激进左翼联盟在大选中获胜并非偶然。持续实施紧缩政策以换取外援,几年来虽使希腊于2013年提前实现基本预算盈余,但国内生产总值缩水近1/4,失业率超过25%,年轻人失业率超过50%,民众人均月收入不足600欧元,远低于实施紧缩前,债务水平未降反升,占国内生产总值的175%。如此严峻的财经形势确实难以为继,势必有所调整。但这并不真正意味着会出现“希腊退出欧元区”的前景。因为,希腊新政府公开声言希腊不准备退出欧元区,也不打算违约,只是要求停止实施一些紧缩措施,以舒缓民众压力。这一要求在一些欧元区国家看来也是合情合理的,即使坚持紧缩主张的德国虽反对债务重组,但也不乐见希腊在重压下无奈被迫违约,退出欧元区。这不仅使德国自己也蒙受损失(希腊2400亿欧元债务中有1/4以上是欠德国的),而且一旦希腊退出欧元区,不仅希腊一家而且欧盟整体都经受不起其所引起的严重后果。希腊与债权人之间的谈判,虽分歧严重,争论激烈,但迫于大局双方终会达成某种妥协。   
       (二)希腊违约问题虽可避免,但它坚决反对紧缩政策的态度会影响到其它债务国,例如西班牙、意大利,从而使欧债危机发生以来紧缩与增长两者之争再度激化。
任何国家发展经济,都必须采取符合其国情的货币政策和财政政策。两者应该是协调的,而不是相左的。欧元区“固有”弊端就是它有共同货币,却没有共同财政政策。前者由联盟机构掌管,而后者却由成员国自行决定。紧缩与增长之争,实质上一个主张采取从紧的财政政策,一个主张采取宽松的货币政策。两者相悖,而非相辅相成。其结果是难以起到货币政策和财政政策促进经济发展的应有作用。
       (三)欧盟委员会去年底提出3100亿欧元的融资计划和欧洲央行今年初决定实行欧洲版“量化宽松”政策,计划每月注资600亿欧元购置各国债务,直至2016年9月,也就是在这期间在欧洲市场上增加1万多亿欧元的流动性。这两者都是试图从货币政策上做文章,想办法,以求提振欧洲经济。在市场对欧元信心不断下降的背景下采取这些措施究竟能有多大效果,各方存疑不少。再加之财经实力最为雄厚的德国对这两项计划虽未明确反对,但并不热心。它从欧债危机发生以来一直坚决反对发行欧盟共同债券,其原因在于,它不愿为拯救别国经济而拿出更多的钱。在欧洲各国财政普遍吃紧,德国又不积极配合的情况下,无论在市场上融资还是出资购债券都会是相当困难的。上述计划能否落实以及能否提振欧洲经济,还很难说。
       (四)欧洲经济持续低迷,债务危机迟迟无法解决,其根源在于欧洲国际竞争力不断下降,欧洲产品在国际市场上所占份额逐步缩小。据统计,欧洲产品在市场上所占份额从过去的40%左右降到如今的不到20%。长期奉行高工资、高福利制度,既影响其国际竞争力,又加重其财政负担。要加以改变,又谈何容易。再有,欧盟与欧元区都是主权国家联合体,相比美、加、澳、日等单一主权国家,甚至相比没有加入欧元区的英国,其决策机制繁复,运用经济、财政、货币政策具有更多制约。“一体化”在初期是促进成员国经济增长的“正能量”,现在反而成为相互拖累的“负能量”。
       “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欧盟今日的困境归根结底在于过快过急推行一体化,使得它越来越难以适应全球化加速发展导致国际竞争空前激烈的大形势。
       二、乌克兰危机继续恶化,但不会导致俄与西方直接冲突。
       乌克兰危机已持续一年之久,迄今无根本解决的迹象。本是乌克兰内部两派力量就国家今后政治走向的争斗,迅速演变成东西方之间的战略博弈,或者确切地说是美欧与俄罗斯在美苏冷战结束后北约东扩与反东扩的激烈较量。美执意借助北约东扩,压缩俄战略空间,遏制其重新崛起,而乌克兰涉及俄国家安全,具有至为关键的战略意义。俄绝不能听任乌被拉入北约,这是其底线。各方利益冲突,矛盾尖锐,一时谁都不会轻易让步。目前这种既谈不拢、和解不了,而大仗也打不起来的局面还会持续一段时间。最终取决于美欧与俄罗斯是否能在确保乌克兰不加入北约这一核心问题上达成某种谅解。  
       目前各方的态度是:
       (一)乌克兰基辅政权既是这场危机的主要当事人,又是最大受害者。它不甘心克里米亚让俄罗斯趁势收回和东部地区实际上分裂出去,而它自己又无力改变这一既成事实。它极力想拉美欧下水,但由于乌克兰既非美核心利益,也非所有欧盟成员国都认定乌克兰为必得之地,加之乌现在是个经济濒临破产、政治腐败、内斗不已的乱摊子,美欧谁都无力、也无意为乌克兰“背书”,对俄只限于口头谴责、经济制裁,不愿考虑动真格的,更不用说直接军事卷入。面临经济形势日益恶化,东部地区分裂势力又打压不下去,乌克兰基辅政权无论靠乞求还是讹诈,都无法从西方获得它所期待的支援。这使得新成立的政权内部分歧愈来愈严重,总统、总理各行其是,治国理政毫无章法。这种混乱局面恐难持久。
       (二)收回克里米亚是俄罗斯从乌克兰危机中意外获得的最大成果。这对它的国家安全具有重大且深远的意义,外部压力再大,他也不会在这一问题上动摇。至于乌东部地区亲俄势力,只要基辅当局不承认该地区享有高度自治权的独立政治实体,俄不会放弃对其支援。因为东部地区是俄牵制乌完全倒向西方、谋求对乌未来政治走向拥有发言权的有力筹码。俄深谙西方对俄不敢动武,只能靠经济制裁施压。制裁固然会对俄造成重大伤害,但在经济全球化时代,对于俄罗斯这样一个幅员辽阔、资源雄厚、安理会常任理事国的大国来说,制裁措施是有限度的,不可能持久。近期欧洲方面已显露出这方面的迹象。普京总统已公开声言,俄罗斯一定能挺过当前困难,至迟2017年俄经济将重回正轨。为显示顶住西方压力的意志和决心,俄一方面强调2020年前强军计划照旧不变,另一方面通过频繁军演、展示新式武器、军机远洋巡航等动作,大秀“肌肉”。
       (三)波兰等部分欧盟国家在美国怂恿、挑动下,本想通过“颜色革命”、“暴力夺权”,一举将乌克兰拉入西方阵营,进一步压缩俄战略空间,遏制俄复兴势头,不料却酿成难以收拾的乱局。这不仅搅乱了欧洲的和平与安宁,而且也事与愿违地背上了乌克兰的乱摊子,导致欧盟自身经济困难更加严重,内部分歧更难弥合。在欧债危机、乌克兰危机双重打击下,原来欧洲引以为荣的和平繁荣景象被蒙上浓浓的阴影。一体化陷于停滞,国际声誉和影响力下降。目前欧盟陷于两难境地,它既无力迫使乌克兰交战双方停火、休战,通过和谈解决问题,又不能听任事态按目前态势发展下去,导致欧盟内部公开分裂。德、法两国领导人穿梭斡旋,促使德、法、俄、乌四国达成实施“明斯克协议”的共识,但由于无法满足有关各方面的要求,执行起来困难重重。欧盟眼下的窘境验证了德国前总理施罗德在乌克兰危机一开始就指出的欧盟在乌克兰问题上犯了“历史性错误”的断言。
       (四)乌克兰危机形成如今的乱局,美国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支持乌亲西方派发动“颜色革命”的是它,怂恿乌极右翼势力“暴力夺权”的是它,挑动基辅政权以“反恐”名义武力镇压东部亲俄势力的是它,带头推进一轮又一轮制裁俄罗斯的是它。它激化乌克兰危机是为了达到自己的战略目的,或者说“一箭三雕”,即:打击俄罗斯,削弱其力量,阻碍其复兴;破坏欧俄关系,加深欧盟内部分歧,迟滞欧洲一体化进程;在美将战略重心转往亚太地区后,维系甚至强化它在欧洲事务中的主导权。
       表面上看,美国达到了目的,它是乌克兰危机的最大赢家。但从长远看,有得必有失。首先,美国从一开始就一再声言军事手段不在其选项之中。2月11日,德、法、俄、乌四国领导人在明斯克会晤前,奥巴马主动打电话给普京表示支持政治解决乌克兰危机。其后美国务院发言人又说“与俄罗斯卷入一场代理人战争绝对不符合乌克兰利益,也不符合整个国际社会的利益”。由于各种原因,奥巴马政府采取美要避免再度卷入国外战争的方针,在此情况下,直接与俄进行军事对抗,甚至不惜冒核对抗风险,是难以想象的。从战略角度看,它对俄罗斯强大的军事实力还是有所忌惮的,成为美国维持世界霸权的“软肋”。其次,美欧之间由于国情不同,在对俄关系上本就有不同考虑,这次因乌克兰危机双方分歧越闹越大。在欧债危机之后,在对待乌克兰问题上,“新老欧洲国家”之间的裂痕更加明显。这对大西洋联盟的负面影响不容小觑。在向乌克兰基辅政权提供杀伤性武器问题上,美、德公开争论,就是明证。再有,美虽口口声声说它在坚决维护基辅政权以及与俄毗邻的北约国家安全,但碍于与俄关系以及自身财经力量,并不能给予它们所期待的支援。关键时刻美国的支持是否靠得住的忧虑,在盟国心中都留下印记。最后,美国一面借乌克兰危机打压俄罗斯,一面又用“亚太再平衡战略”遏制中国,反促使自己的两个对手联起手来。这是一个重大战略失误,不少美国知名学者明确指出了这一点。
       三、“疑欧”力量上升,但主流民意依然支持一体化。
       欧洲民众与社会精英之间对一体化的认知本就存在隔阂。随着国情大不相同的国家加入欧盟、欧元区,它们的利益诉求差异很大,协调一致越来越难,而且这也加重了内部的不平衡,矛盾越来越尖锐。在欧债危机的冲击下,不仅内部裂痕加大,形成债权国与债务国的分野,而且部分国家,尤其是南部欧盟成员国民众生活水平明显下降,社会动荡不安。乌克兰危机的爆发,更使欧盟经济雪上加霜。在欧盟危机和乌克兰危机双重打击下,民众对精英、政要一味极力推进一体化,面临困境时又无计可施、争论不休,愈发不满。在这一大背景下,形形色色的“疑欧”情绪在众多国家内部滋长。这表现在许多方面:
       (一)以反一体化为主要政见的极右翼政党在2014年欧洲议会选举中获得前所未有的席位,甚至在法、英等国获得议席的首位。
       (二)支持一体化的“主权让渡”主张正逐渐为“主权回归国家”所取代,将本国利益置于联盟利益之上已形成势头。匈牙利是个突出的例子。它顶住欧盟各种压力,坚持在内外政策上推行符合本国利益的政策。对欧盟迫于美国压力坚持制裁俄罗斯公开表示异议的国家越来越多。
       (三)在不少国家内部分裂主义势力抬头,在政党活动中成为越来越不容忽视的力量。苏格兰独立公投未成功,但它的影响依然存在。英国卡梅伦政府提出“脱欧公投”,虽其主旨在于增强英国讨价还价的筹码,以促使欧盟条款作出有利于自己的修改,但它客观上有利于英国内部“疑欧”势力的提升。一旦举行公投,不排除弄巧成真的可能。届时这将会形成欧洲政坛的大地震。
       (四)反对外来移民、排外主义是“疑欧”情绪派生出来的。近年来,它在欧洲不少国家,主要是经济发达国家抬头。英国此次要求同欧盟重新谈判,主要诉求之一就是修改欧盟移民政策及相关规定。年初,巴黎发生的恐袭事件引发了一个严重后果,就是排外思潮在欧盟内部进一步发展。这会对推进一体化形成新的障碍。
       然而,从目前情况看,欧洲主流民意还是支持一体化的。原因在于:
       (一)欧洲从二战后走向复兴、繁荣、和平,在很大程度上有赖于实行欧洲各国和平联合,推进一体化。不管眼下民众对一体化有这样那样的不满意,但他们深知民众生活在战后确实获得很大改善。即使这次希腊激进左翼联盟获胜,依然有70%以上的民众主张留在欧盟。其实,民众所要求的是对欧盟、欧元区现有机制进行必要的改革,而不是推倒重来。
       (二)欧洲一体化进程已历经几十年,成员国利益交融,确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如果说什么“利益共同体”、“命运共同体”,欧盟才堪获此称谓。昔日的繁荣与今日的困境,却有力地证明“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
       (三)欧洲一体化是不可逆的。从启动之日起,就没有规定成员国退出的条例。所有成员都深知,一旦退出欧盟,它所带来的问题要比留在欧盟内部的问题多得多。在国际竞争日趋激烈的大环境下,欧洲众多中、小国家只有“抱团取暖”,才能生存、发展。这是不言自明的。
       综上所述,目前紧张动荡的欧洲形势是内外政治、经济、社会多重因素造成的,非短期内所能化解。但从长远看,欧洲一体化进程不会就此嘎然而止,欧盟、欧元区还会作为不容忽视的实体活跃在国际大舞台上。